过年

过年

  春节打工回家,我决定去看望儿时的好友郝林,以及他的妻子和孩子。漂流在外,又近两年没有见到他们了,心中荡起一丝怀念。上次见面,郝林刚刚失业,日子过得十分艰难。他对我说:“七胖,我会挺过去的。”我观察着他表情的起伏变化,坚信郝林不会屈从于命运。

  吃罢早饭,我信步朝郝林家走去。郝林的家坐落在小镇的尽头,那个叫沙沟儿的地方。孩童时候,我同郝林还光着屁股在沙沟儿洗过澡。我想象着沙沟儿的变化,想象着郝林见到我时的惊喜。我加快了脚步。大街上挤满了川流不息,惶惶不安而又亲如手足的人群。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含混不清的微笑,走得飞快。大家好像都很忙,到处漾溢着过年的气氛。

  一个十三、四岁的小男孩,蓬头垢面,随着人群涌动。我瞟了他一眼。他的头发很稀疏,皮肤蜡黄。只见他突然抓住一个妇人的手,说:“奶奶,我要一元钱吧。”妇人一掉头,我看清她的脸,那是一种毫无表情的凝滞的脸,她说:“滚开,我是你祖宗,不是你奶奶。”妇人一脸怒气,显然不愿让他称呼奶奶。

  这年头,祖宗一词还算尊称,而奶奶却含混不清,一切有钱的妇人总会联想到二奶、三奶之类。同时,这类女人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怕老。她们总是用这样的粉,那样的霜没日没夜地往脸上抹,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。小男孩知趣,将全身力量集中在手臂,紧紧地抓住妇人的衣角,脸上呈现出一种精疲力竭的神情,他说:“祖宗,我要一元钱吧。”

  街上的人流以不可阻挡之势推挤着他们,小男孩颤抖的声音早已被喧嚣的人声淹没。只见妇人气恼地甩开小男孩的手,钻入层层密集的人群,变得无影无踪。

  失望的小男孩显得焦急而又苦恼,尽管他很疲乏,却使劲地扭过头来,顺手抓住了我的衣角。我仔细地打量着他,满面倦容中透着一丝清秀。他的面部表情和轮廓让我觉得似曾相识。“叔叔,我要一元钱吧。”也许是我简朴的穿着让他多了一丝亲近。他没有叫我祖宗。他浑身颤抖着,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  小男孩拉着我的衣角,紧靠着我,仿佛害怕我逃跑似的。我沉默着,小男孩的清秀的面孔和疯狂的眼神早已让我不寒而栗。街上的行人很多,熟视无睹地从我们的身边挤过。我又一次看了小男孩一眼,一种强烈的忧伤和孤独油然而生。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,轻轻地递到他的手中。他激动而疲惫的脸上顿时有了一些微笑,他说:“叔叔,谢谢你。”

  谢什么呢?我又不是救世主,连我去看望儿时的好友,也只能带上一些廉价的水果。一想到上次同郝林见面时那苍白的脸色,浮肿的面孔,失神的眼神,我的心隐隐作痛。我快步向沙沟儿走去。

  沙沟儿的口子上有一家花店,名曰:温馨花屋。新年即将到了,我决定再买一束鲜花送给郝林,让他一家的年增添一些春意。当我跨进花屋的时候,讨钱的小男孩也在我的身后进了花屋,但他没有发现我。小男孩迈着坚定的步伐,走到柜台前,指着那水淋淋的鲜花,说:“娘娘,我买那束。”售花的小姐头也不抬,冷冷地说:“五十。”随口吐出未咬碎的瓜子壳,溅到了小男孩的脸上。

  小男孩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,一五一十地摸出一大把零碎的钱,彬彬有礼地递给售花小姐,然后接过那束鲜花,快乐如风地跑了。我也买好鲜花,像一个梦游者似地迈开双眼,朝着郝林的家走去。

  一出门才发现小男孩在不远处不快不慢地走着,只见他下了沟儿,用混浊的溪水洗了脸,然后***了通往洋瓷弯的小路。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。他不停地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。我摇了摇头,思忖道:“小男孩干什么呢?”强烈的好奇心使我突然改变了主意,决定跟踪他。

  一会儿,只见他缓缓地走向一座青草丛生的坟前,放好鲜花,头叩坟头,不再动弹。

  一种无名的痛苦悄然袭来,我轻手轻脚走了过去。然而我的步子大急促,惊动了小男孩。他抬起头来,满脸惊恐地看着我。望着他极力忍住眼泪的样子,我被他的纯朴与天真感动了。

  “叔叔,我不是乞丐。今天是我爸爸一周年的祭日。爸爸死的时候,买不起一个花环。我在爸爸的坟前发过誓,你的儿子是男子汉,一年后的今天,我一定为你献上一个最美的花环。”

  一段滴血的真情告白,我感到了他语言的沉重。抬眼一望,青青草丛中,四颗血红的大字:郝林之墓。

  此时,我突然失去了控制,紧紧地搂抱着他,过年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。